壹点灵wuhan心理咨询专家 张永洪

     自体心理学作为一种精神分析的理论，是由海因茨•科胡特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创立的。自体心理学引发了世界范围内的一场运动，包括主体间性理论，而且它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当代关系理论的发展。同一时期，以马斯洛、罗杰斯等人为代表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也创立并发展。人本主义思潮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它的影响超过了心理学范围。这不是一个巧合，这是人类追求生命意义、实现自我价值、发挥自己潜能的共振。因此，自体心理学的诞生贴合了时代的主题，尽管人类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但这个主题依然或者更加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从精神分析的发展看，自体心理学兼收并蓄了之前的理论，并且发展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统一的理论：它有核心概念（自恋、自体、自体客体等）、统一的心理（自恋）发展和病理模型以及从自体客体移情的建立到精神分析疗效再到治愈标准（结案）的理论和实务体系。自体心理学不回避困难的问题。当然，我们也要十分地强调其它学派及其代表人物的理论价值和临床经验的丰富性，除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外，还有著名的温尼科特、荣格、克莱因、比昂、拉康、费尔贝恩、科恩伯格等。

本文的目的是对自体心理学原理做一个概括性的综述，同时也强调一些临床实务要点；并不对有关概念（比如，自体客体）的历史渊源做进一步的厘清（这是另一篇论文的主题）。我们以一个简要的模型来展开，见图1 。

图注：

①     自恋发展顺利的过程：早期（六七岁以前）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共情协调的，自恋的古老形态通过恰到好处的挫折和转变内化作用转化为成熟形态，个体达成一个统整的自体结构：由基本的雄心发动、经由基本的天赋和技能、达成基本的理想的精力充沛的连续统一体。即使个体已达成统整的自体结构，在其一生中，仍然成熟地需要自体客体的支持。

②     自恋发展受挫的过程：早期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缺乏共情、创伤性的，自恋的古老形态未能转化为成熟形态，个体可能形成自恋人格，表现为：自大感（羞耻感）、驱力化以及抑郁和空虚等。

③     当自恋人格的个体进入分析情境，如果分析师给予神入的回应，那么，个体将自动发展出稳定、持久的自体客体移情。

④     当自体客体移情出现后，个体就重启了早年被中断的自体发展进程；分析师凭借大体上精确的基于共情的理解和解析，恰到好处地暴露出个体的挫折，于是转变内化作用发生，个体修通达成一个统整的自体结构。此时，我们可以说，个体痊愈了。

图例：

(a)  实线方框表示部分之间联系紧密，可以构成一个结构性的整体；

(b)  虚线方框表示部分之间是并列的关系；

(c)  实线双箭头表示二者之间的动态关系，好的关系是共情协调的；

(d)  实线单箭头表示一个发展过程。

图1

 

科胡特认为，自体心理学的理论构建是来自于临床实践的发现：有一组病人，他们在精神分析过程中发展出稳定、持久的自体客体移情，这一组病人就是科胡特所定义的自恋人格障碍。通过基于神入-内省的科学研究方法，科胡特由临床中发现的自体客体移情出发，回溯和重构了儿童早期发展的进程，即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共情协调关系决定性地促进了孩子心理（自恋）的顺利发展。由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出发，科胡特构建了自体心理学的整个理论概念体系。他把自体放置在人类心灵最核心的位置，实际上，它就是人类心灵的中心。他最具创新的概念是：自体客体以及自体客体移情。他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把持续共情沉浸于病人的主观现实放在方法学的核心地位。

1.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

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是整个自体心理学大厦的基础，一切都从这里展开。

自体就是人类心理世界的中心，它的本质依然是不可知的，正如浩瀚的宇宙。虽然自体在本质上不可知，但我们可以通过它的展现来了解自体结构、自体类型等；我们也可以通过临床实践来了解：自体的核心特征就是自恋的，自体需要一个稳定、持续的发展进程（即时间上的连续性、空间上的统一性），如果这个发展进程受到干扰，就可能形成自体疾患；我们还可以通过神入和内省认识到：自体客体在自体的发展和统整中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

自体客体就是那些早期对自体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后来对自体的维持起重要作用的他人，它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深度的内在经验。我们不能混淆以下两种自体客体：(1)古老的自体客体：(a)早期生活中所正常需要的，(b)后来在自体障碍中被长期需要的，或那些没有自体病理的人在某些特殊压力阶段所需要的；(2)我们每一个人终其一生为了心理的生存所需要的成熟自体客体[1]。

精神分析的发展分期通常为：口欲期（0-1.5岁），肛欲期（1.5-3岁），俄狄浦斯期（3-6岁），潜伏期（6-12岁），生殖期（12-16岁）……科胡特认为，自恋发展的关键时期为：从出生到潜伏期的开端，也就是0至6、7岁为最重要时期[2]。因此，早期的自体客体就是那些在孩童生命6、7岁以前起决定性作用的重要他人。如果这些人所起到的作用是非共情、创伤性的，那么孩子成年后将可能形成自恋人格，这些古老的自体客体未完成的功能（镜像、孪生、理想化）将迫使个体长期需要这些功能的大量补给，除非在精神分析情境中重启并完成了这些功能的内化。如果这些人所起到的作用是共情协调的，那么孩子将建立起核心的心理结构；之后在潜伏期的中后期和青春期，精神装置（在自体客体的共情回应下）会更加坚定和加强，尤其是建立可靠的理想这方面，并在青少年后期有决定性的最后步骤；然后，孩子成年后达成统整的自体结构。尽管统整的自体结构已达成，在他的一生中，他仍然需要自体客体的滋养，只不过他将更自由、更有创造力、更成熟地选择和使用他的自体客体。但是，在一些面临特殊压力的时候（比如，被董事会赶了出来），他仍然需要类似于“古老的自体客体”的支持。

“古老的自体客体”具有双重性：(1)真实性（外在性），它代表孩童早期生活中真实的他人。(2)心理性（内在性），这包含两方面的情况：(a)如果古老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共情协调的，那么，在日后生活中它自己就消失在人格的背景中，因为转变内化良好的功能结构将不会冲击我们的觉察，只有在某些特殊压力的时候它才会浮现出来；(b)如果古老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非共情、创伤性的，那么，日后它将占据人格中比较明显的位置，因为个体仍然具有强烈的古老的自体客体渴求。

在生命的最早阶段，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区别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这时婴儿与母亲处于一种原始的、想象中的、完美的融合状态，这种状态就是弗洛伊德所定义的原初自恋（primary narcissism）。这个阶段的时间跨度是较难估计的，根据比较研究，我们推测大约是0至3月。原初自恋的平衡被母性照顾的不可避免的缺点（挫折）所扰乱，婴儿以两个自恋幻想来取代原先的完美一体性：(a)夸大自体：夸大而具有表现癖的自体影像，即：“我是完美的”；(b)理想化双亲影像：受仰慕的、全能的（过渡的）自体客体，即：“你是完美的”。后来科胡特又加上了另外一个维度：(c)孪生关系：自体与自体客体的相似性、确证性，即：“我和你是一样的”。这三个早期的自恋幻想构成了自恋的古老形态，在最适宜的发展条件下，它们将转化为成熟形态。  

                                         

自体心理学坚持认为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是人的一生心理生活的要素。正如在生物环境中，生物无法从依赖氧气的生活发展到不需要氧气的生活，在心理环境中，人从依赖（共生）到独立（自主）的转变是不可能的。正常心理活动发展的特征是自体及其自体客体之间关系的性质变化，而非自体抛弃自体客体的过程。尤其是，发展过程不可以被理解为自体客体被爱的客体(love object)替代或是从自恋过渡到客体爱的过程[3]。

总之，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包含两个方面的含义：(1)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应该是共情协调的，尤其在生命的早期这点更重要；(2)人类的心灵本质上是自恋的，作为人终其一生都需要自体客体的支持，区别在于自体与自体客体之间关系的性质（成熟抑或不成熟）。

关于第一个方面的含义前面在阐述自体客体概念时已做了一些讨论，后面还有进一步的讨论。关于第二个方面的含义在这里再简要地说几句。“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存在于人的一生”这个观念实际上宣告了一种“独立的、个人主义”的价值观的流产。作为人到底是依赖的还是独立的？自体心理学回答说，独立是相对的，依赖是绝对的，当然，比较好的情况是成熟的依赖。我们不能再在这个主题上继续深入了，我们转而讨论自体与自体客体关系在自体心理学里的基础地位。

自体心理学认为，所有的精神病理均来源于自体结构的缺陷、自体的扭曲或者自体的虚弱，再进一步，自体的所有缺陷都来自于童年期自体与自体客体关系的障碍，而俄狄浦斯情结的各种冲突并不是精神病理的基本原因而是它的结果[4]。性欲化、成瘾、攻击性（病理的）等都是自体缺陷、扭曲、甚至崩溃的产物，它们是次发的、第二位的。从图1我们可以看出，由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这个基础出发，向左（步骤①）完成了自恋正常的发展过程；向右（步骤②③④）构成了一个由自恋异常发展到通过精神分析治疗重启自体原有发展进程的过程。我们分别来阐述这两个过程。

2.早期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共情协调的

自体心理学认为，个体心理的发展并非力比多发展的结果，而是自恋从古老形态向成熟形态转化的结果。在生命的最早期（0至3月），自体与自体客体处于一种原始的融合状态，如果早期（六七岁以前）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始终是共情协调的，并且在潜伏期的中后期与青少年期起很重要作用（尽管不是决定性作用）的自体客体也是共情协调的，那么自恋的古老形态将在三个方面健康顺利地发展（并最终转化为成熟形态）。这三个方面是：关联于夸大自体影像的雄心的发展；关联于孪生关系（同类相似性）的技能（和天赋）的发展；以及关联于理想化双亲影像的理想的发展。雄心和理想构成了自体的两极，如果自恋发展顺利，处于中间地带的天赋和技能就能够将这两极联结成一个精力充沛的连续统一体，那么个体就形成了一个统整的自体结构（参见图1步骤①）。

孩子的夸大自体需要镜映（mirroring），这是指一种理解、赞赏的回应。科胡特讲到，婴儿需要从母亲的眼中体验到快乐与骄傲的闪光；母亲的这种目光是因为婴儿所做的所有事情，甚至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孩子不会停下对于母亲镜映的渴望，但是又需要这种镜映逐渐地跟他的发展成就相协调：他学会了用杯子喝水、学会了使用厕所、学会了阅读、学会了扔球、学会了弹钢琴[5]。

最初，母亲对婴儿的镜映周到、及时，几乎是完美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开始慢半拍，然后慢一拍……甚至偶尔不在场。孩子变得可以忍受母亲的延迟，即使偶尔母亲不在场的情况下，孩子也能欣赏自己的能力和表现。如果母亲的延迟保持在孩子的耐受范围内，这就构成了恰到好处的挫折，孩子可以逐渐地将自体客体的功能（镜像）转变内化为自己的心理结构。孩子的夸大-表现癖逐渐转化为现实的雄心，自尊（self-esteem）便是这一过程的副产品。夸大自体发展的结果，取决于儿童自身自恋的特点以及儿童身边重要人格的特点，某个人的终极目标和自尊始终关联于镜像的自体客体的人格特征和态度的印刻，儿童的夸大自体因这个人反映出来，或者儿童接受这个人为自己伟大的延伸[6]。

同样，理想化的双亲影像也是通过恰到好处的挫折和转变内化作用来形成自体的理想一极，这包括两项任务。第一项任务就是孩子形成自我调节的能力。婴儿出生后，母亲照料着婴儿，提供喂食、调节温度，孩子啼哭了，他饿了还是穿得太多？伴随着孩子升高的焦虑，母亲恰到好处地给予满足和调节，孩子安静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逐渐学会了照顾自己，他将自体客体的功能（照顾）转化为自我调节的能力。

理想化双亲影像的第二项任务是提供一种价值、道德和规范的榜样，当儿童达到这些标准的时候，父母回应以温暖的骄傲。孩子就会学着从自己的道德行为中内化一种自豪感，这样的孩子可以做到行为正直、坚守法度，因为他乐意这么去做。孩子的价值观及理想（人生目标）决定性地受到父母所持的特定价值观和理想的影响，显然，这不是说孩子将来一定会从事同父亲或者母亲相同的职业，而是由相关因素促成的坚实的理想（人生目标）及价值取向。

当然，健康的自体还包括天赋和技能这个中间地带的发展。就是说，自体在发展中需要寻求自体客体的相似感，或者说，自体觉得和自体客体是“一类人”。这就是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孪生关系。当有音乐天赋的孩子陪着拉小提琴的父亲练习，当有工匠天赋的孩子与父亲在阳台上一起干木工活，当一个女孩与妈妈在客厅里织着毛衣，当一群IT天才儿童在硅谷一起玩弄芯片……就是这样的相似感促进了孩子天赋和技能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也使得孩子感到自己身处人类之间，觉得自己是个人类，并且获得一种模糊但强烈且弥漫的安全感。所以，孩子成长的周围需要这种具有相似感的人性的存在。

至此我们从三个方面（镜像、理想化、孪生）阐述了自恋健康的发展过程；下面开始阐述自恋发展受挫的过程。

3.早期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缺乏共情、创伤性的

如果早期的自体客体对自体的回应是非共情、创伤性的，那么一系列糟糕的事情就会发生，个体可能形成自恋人格障碍（参见图1步骤②）。与边缘状态不同，自恋人格或多或少依然有一个相对可靠的自体（虽然有一些扭曲、缝隙或脆弱），使得个案进入分析情境后能够形成自体客体移情[7]。

在夸大自体方面，如果自体客体无法满足孩子的镜映需要，比如，母亲太过抑郁或者根本就是缺席，那么这样的挫折就是非共情、创伤性的，孩子的心理无法处理这一失误，健康的心理结构以及自尊就不会发展起来。孩子的夸大自体就会被分裂（垂直分裂或水平分裂），无法再被现实自我所运用。结果是，孩子（及长大后的成人）可能去追求过分远大、不切实际的目标（比如，从事高风险的短线金融交易），或者当他需要展现自己时却受到了妨碍。

在理想化双亲影像方面，如果母亲没能为婴儿提供基本的调节式照料，婴儿自我调节的心理功能就不会发展起来。他可能需要药物的帮助才能让自己入睡，或者让自己清醒起来。一位酗酒的人士表明他长期需要处于一种麻痹状态，并且可能在某一天的傍晚磕掉了门牙，这样他就可以以一种槽糕的形象示人，或者他就有理由离群索居了。

理想化双亲影像的另一项任务是为孩子提供一种价值、道德和规范的榜样。如果被理想化的父母以一种创伤的方式挫败了孩子，比如，一位父亲以工作忙为由长期夜不归宿，当孩子需要榜样时，父亲是不可及的，孩子的内化过程就无法完成。孩子（及长大后的成人）就会寻求那些备受尊崇的人物，去理想化他们，只有当获得他们的认可和赞同，个体才会感到有力量，否则就会感到空虚、无力；或者是，个体缺乏一个坚定、长期的追寻目标，迷失在人生的航向上。

在孪生关系方面，如果孩子成长过程中缺乏一种与他人的相似感，缺乏天赋和技能本质上相同的人的陪伴和传授，那么，孩子技能的发展就会受到阻碍。成年后，由于自体中间地带的缺陷，雄心和理想之间无法形成一个能量充沛的张力弧，个体无法发挥和实现自己的潜能；个体那种身处人类之间的相似感、确证感也会受到影响。

从自体的两极（雄心、理想）来看，如果只有其中一极遭受创伤，自体还可以用另一极来代偿这个创伤（第二次发展机会），健康的自体仍然可及；如果自体的两极同时遭受创伤，那么个体就可能形成自恋人格[8]。从自体的三个成分（雄心、技能、理想）来看，如果只有其中一个成分遭受创伤，那么自体还可以由另外两个成分来支撑，或者说，可以用另外两个成分（或之一）来代偿这个创伤（第二次发展机会），健康的自体仍然可及；然而，如果自体有其中两个成分同时遭受创伤，那么个体就可能形成自恋人格。下面将描述自恋人格障碍的症状表现。

4.自恋人格障碍

自恋人格障碍的症状是很宽泛和模糊的，总体来说，这些症状可能有：一种自大感（背后是羞耻感）、一些驱力化的表现（性欲化、成瘾、攻击性等）、一种深深的抑郁和空虚等等。

这些个案（自恋人格障碍）是颇为活跃、社会适应相当良好、功能也很不错的人士，然而他们的人格障碍却或多或少严重干扰了其工作与生产能力，也干扰了其幸福快乐与内在的平和[9]。

在这类个案的精神分析过程中，有时会有暂时的退行摆荡(regressive swings)。乍看之下，这时出现的某些症状，会令那些不熟悉严重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者认为，这些症状就足以被标定为精神病。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分析师或个案都不会对这些暂时的退行体验维持太大的警觉，即使如果单独来看这些体验的内容（例如妄想型猜疑；或妄想性身体感觉和自身感知的剧烈转变），确实有理由让人担心个案已经与现实严重脱节。但整体状况仍然是令人放心的，尤其因为导致该次退行的事件通常可以被辨识出来。而且个案不久就学会当发生退行时，要去寻找移情的困扰（例如被分析师拒绝而受挫）。一旦分析师熟悉了这位个案——尤其只要他观察到某种形式的自恋移情（narcissistic transference）已经自动发生——他通常便能相当有信心地下结论：个案的主要困扰并非是精神病，而且即使在以后的分析过程中，有发生那种严重但暂时的退行现象时，他仍会坚信他的结论[10]。

当自恋人格出现上述退行摆荡，即便最有经验的分析师产生忧虑和担心也是十分常见的。但是如果个案一开始就被初步诊断为自恋人格障碍，并且在进入分析情境一段时间以后展现了稳定的自体客体移情，那么，面对这些退行摆荡，分析师大可以放心。

就像前面描述的，夸大自体的分裂（垂直分裂或水平分裂）可能导致个体表现出脱离现实的自大感（背后是羞耻感），同时，也隐藏着深深的抑郁和空虚；而理想一极的创伤使得个体自我调节能力缺乏以及人生目标迷失。这些原发的自体缺陷所产生的副产品就是驱力化，包括性欲化、成瘾、攻击性等。这些驱力化的表现，特别容易被标定为自恋人格的“症状”。的确，它们通常是外显的，有时是行动化的，比如，成瘾性手淫、性虐待、自恋暴怒等等。无论是性欲化、成瘾、还是攻击性，都是个体试图弥补自体的缺陷、掩盖自体的脆弱的表现，因此，它们是次发的、二级的反应。分析师关注的焦点不应当是这些症状，而是关注如何修复自体的缺陷，关注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关注自体客体移情在分析情境中的展现、发展和修通。当然，在实务中，分析师适度地关注症状（比如，失眠），客观上表达了对自体的关注因而加强了个体的自尊从而原发地支持了自体的整合，并次发地改善了症状（比如，睡得更好了）。

科胡特认为，真正能够诊断自恋人格障碍的可靠指针是：个案在治疗中自动发展出稳定的自体客体移情。然而在实务中，初期的诊断依然要依靠症状的鉴别并参照社会功能、躯体疾病等多轴诊断，自体客体移情是随着治疗的推进而发展出来的；一旦出现，它就进一步的验证了初期诊断并成为自恋人格的最佳、最可靠的疾病指征。

5.自体客体移情

当自恋人格的病人进入分析情境后，如果分析师能够给予神入的回应，那么，他们将自动发展出稳定的自体客体移情（参见图1步骤③）。在治疗的初期，分析师不应主动地、人为设计地促进自体客体移情的发展，而应让它自发地发展；本文不深入讨论这些临床技术，而将它们一言以蔽之：分析师给予了神入的回应，这意味着分析师总是或多或少地理解并回应了病人特定时刻的经验状态和需求。

自体客体移情的出现，意味着病人重启了早年被中断的自体发展进程。对应于孩子自恋发展的三个方面（镜像、理想化、孪生），自体客体移情分为三种类别：镜像移情、理想化移情、孪生移情。当然，在临床实务中，呈现的是各种复杂的混合形式，但经过仔细辨别，分析师能够指认出何种类型是原发或次发、何种类型占主要或次要，这样就可以指导下一步的治疗策略以及用来作为同行间的交流。

与孩子早期的需要相同，病人需要被镜映，他需要被关注和赞赏，他需要展示他的能力并得到分析师的确认。如果分析师能够理解并回应（共鸣）病人的这些需要，甘做“无名英雄”（一种被动的角色），甚至在某些情况下类似于一种不具名的存在，那么病人的镜像移情将自动发展。分析师要注意不要过早地去解析：“你说你那么好，其实是夸大的”；实际上，这样直截了当的解析或许永不需要，因为尽管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凡人”（包括精神分析师），但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总是独特的，病人有权获得这样的“优待”；另一方面，随着镜像移情的修通，病人的“现实感”自然而然会得到增强。

同样，犹如早年孩子需要理想化父母一样，病人需要理想化分析师。分析师要能承受这样的赞美，没有必要去解释说：“我没有那么好”。如果分析师未受其自恋脆弱点的干扰，能顺利地接受病人的理想化，那么，病人的理想化移情将展开。然而，在理想化移情的结束阶段，病人往往会表现出一定的攻击性，通常，这些攻击性都是相当无害的[11]。分析师一方面在前面阶段要能承受病人的理想化；另一方面，在结束阶段也要能承受病人的攻击性。这两者之间的反差很大，分析师对此要有心理准备并且充分明白：这些攻击性实际上是治疗取得进展的指征。

与孩子对朋友、玩伴的需求一样，病人需要一种朋友、玩伴间的孪生关系体验，这需要分析师的接纳、不见外、一种游戏般的亲近感。实际上，分析情境本身就有利于孪生移情的发展，有利于病人体验到本质上与自己相似的自体客体的存在。有些时候，分析中出现的“沉默”或许代表分析师作为一个孪生自体客体的“默默的存在”，恰好是病人当下所需要的。

当病人克服初期的防御、自体客体移情自动产生以后，病人通常需要一个长期的理解阶段（半年至两年或更长），此时分析师的主要工作是对病人经验状态的共情领悟，使用确认、支持、澄清、描述、归纳等，总之，就是使病人感到“被理解了”。

随着自体客体移情的发展，挫折终会发生，因为无论分析师怎么做，都不会是完美的，都会有“失误”，而且分析师必定会被病人体验为早年的创伤性自体客体。当分析师偶尔的中断（比如，休假）以及偶尔的非共情式回应（比如，错误的解析或不经意的感情平淡、偏见等）出现时，病人的自恋平衡受到干扰，可能出现一些退行反应：自恋暴怒、危险行为、抑郁加重等（根据病人的动力学结构不同而不同）；分析师意识到对方的回撤，并以恰当的解析（通常是将这些反应与分析师的缺席或未共情联系起来）来回应他们，于是，分析师与病人之间的共情交流被再度动员……这些过程（的反复波动）通常情况下构成了恰当好处的挫折。随着治疗的推进，分析师越来越多地使用动力学的移情经验解析，治疗就从总体上的理解阶段进入了总体上的解析阶段。

总体上的解析阶段的工作依然是基于共情的，除了移情经验解析，这个阶段还要完成一个精神分析的重要任务，即对病人病理的起源学重构，这样的重构（以及随后的修通）使得统整的自体结构最终达成并巩固。

尽管许多自恋人格的病人的分析要保持相当长期的独立的（总体上的）理解阶段，但理解-解析序列可以一开始就用，这要依据病人接受分析的特定时刻而定。原则上说理解与解析存在着的差异，但在实际操作中是把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或在它们之间迅速摆荡，以至于在操作上的区分即使在一次干预中也是模糊的[12]。总体上的理解和解析阶段的划分有助于分析师在不同阶段采取不同的战略，并实现不同的主要任务：理解阶段的主要任务是维护自体客体移情的自动发展，解析阶段的主要任务是移情解析并完成病理的起源学重构。当然，这两个阶段不可能清晰划分，有重叠、灰色部分。日常发生的理解-解析序列的交替摆荡属于战术层面。

在这里需要进一步强调，自恋人格障碍的病人需要相当长时期总体上（战略上）的理解阶段来形成和展现自体客体移情。一些分析师不能理解和执行这样的战略，常常有以下一些原因：第一，分析师忍不住要告诉病人“现实”；第二，如果不提供解析，分析师好像没有在工作；第三，文化里的教育者、长辈的角色促使一些分析师乐于解析；第四，经典精神分析的理论取向（将潜意识意识化）可能促使分析师尽早解析；第五，受自身自恋脆弱点的干扰，分析师不能顺利地接受某种自体客体的功能角色；第六，分析师担心“满足”病人会导致病人更加脱离“现实”。 这里需要立即说明，这个“满足”是在分析设置下分析师通过共情式理解和回应来阶段恰当地满足病人对镜像、理想化、孪生关系的长期需要，分析师要敏感到何时治疗开始进入总体上的解析阶段；当然，从本质上说，即使在解析阶段分析师提供的动力-起源学解析，也是“满足”了病人当下的发展需要；因此，可以将分析师在所有治疗阶段的恰当的作为归纳为：分析师承担了作为自体客体功能的角色，犹如（但不同于）古老的自体客体的功能角色。心理治疗的难点不是发现问题，而是解决问题；自体心理学提供了较好的视角和方法。

随着自体客体移情的展现和修通，病人发展出更加坚实的自体，更有活力，更能经受挫折，一个统整的自体结构得以重建。

6.自体结构

自体客体移情经过修通，个体就重建（恢复）了统整的自体结构（参见图1步骤④）。这个统整的自体结构（核心自体）就是：由基本的雄心发动，经由基本的天赋和技能，达成基本的理想的精力充沛的连续统一体。一旦这样的结构达成，自体就体验自己为在空间上统一的、在时间上连续的。科胡特认为，作为人需要从自己的历史中认出自己并将自己投射于想象的未来[13]。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一个坚固的自体结构。

如前所述，自体可以有两个途径达成结构的统整：其一是自恋健康的发展过程（早期的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是共情的）；其二是自恋发展受挫、可能形成自恋人格、在分析情境中发展出自体客体移情并加以修通的过程（早期的自体与自体客体的关系是创伤的）。因此，统整的自体结构既是心理健康的标准，也是精神分析治愈的标准。

精神分析治愈的标准就是：当位于人格中心的精力充沛的连续统一体被建立起来并且创造性（productive）的生活成为可能时，我们就可以说个体已经痊愈了；也就是说，人格结构的完整性永远是心理健康的人格核心的最好的定义[14]。这个标准具有概括性，因而也就具有比较广泛的适用性。虽然许多生命的意义仰仗生殖性、“客体爱”以及客体恒定的能力的获得；但也有一些美好的生命并没有依赖这些能力而过上了有创造性、有意义的生活。他们也许经历着结构性冲突的痛苦，但由于达成了一个坚固的核心自体，他们依然可以创造性地实现其生命的核心意义。

科胡特认为，自恋人格障碍的核心精神病理由位于自体心理结构的以下两部分组成：(1)儿童期形成的缺陷；(2)建立于儿童期环绕这些缺陷的次发结构类型。处于这些次发结构类型光谱的两端是：防御结构、代偿结构，大多数类型是位于这两端的中间形式，但或多或少的纯粹形式也能看到。所谓防御结构，其唯一或主要的功能在于掩盖自体的原发缺陷；所谓代偿结构，其功能不仅在于掩盖自体的原发缺陷还代偿这个缺陷[15]。

根据上述分类，自恋人格障碍治疗的结案可以通过以下两种方式达成：(1)修通自体的防御结构，透过转变内化作用，自体的原发缺陷被充分地填补；(2)病人对环绕于自体原发缺陷的防御结构、代偿结构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达到了认知和情绪上的了解掌握，如今代偿结构在功能上变得可靠。这第二种方式的达成，可以透过原发缺陷区域的进步，或者透过代偿结构缺失的弥补，或者透过个案增加的对原发缺陷与代偿结构相互关系的了解掌控，或者透过部分或全部区域的成功[16]。

代偿结构的获得（或修复），就如同自体早年健康发展的情形之一：当自体的一极（雄心或理想）遭受创伤时，如果另一极能够代偿这一极的创伤，那么自体仍然可以健康发展。不言而喻，自体早年健康发展的另一种情形是自体的两极均未遭受创伤。换一个角度再阐述一遍，自恋人格的发生是由于自体的两极均遭受创伤（每一极创伤的程度常常会有所不同），在治疗中，许多个案修复了其中一极（通常是创伤程度较轻的、次发的一极）便获得了代偿结构，从而代偿（弥补）了另一极的创伤。

通常，自恋人格障碍治愈的达成不是借着完全填补其原发缺陷，而是透过代偿结构的复健；当然，也有一些个案是借着充分填补原发缺陷而治愈。决定（治愈）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所有的结构都已经变得有功能，而在于复健结构的功能运作，现在是否能让个案享受其有效的功能与有创造力的自体体验[17]。这个结论对临床实践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可以避免一种似乎“永无止境”的潜意识挖掘；当然，更要避免过早地结束治疗。透过治疗结束阶段的被科胡特称为“行动-思考”(action-thought)的活动（或“演出”），自恋人格的个案完成了通往心理平衡的最后步骤。这些活动作为分析结案的指征，使得结案具有真实可靠性。一个真正的结案，并非借由外在操作达成，而是事先决定的；正确的精神分析技术所能做的，不能容许比它自然演化的还多[18]。

作为本文的结尾，我们来简要地谈谈闻名遐迩的共情。

7.共情

共情（empathy），也译“神入”、“同理心”，即“替代性内省”，是一种能够思考和感受他人内心生活的能力。在生命的早期，婴儿体验到周围人的情绪，当婴儿焦虑时，母亲感觉到婴儿的焦虑，她会把他抱在怀里，于是婴儿感到被理解与安慰。母亲对孩子的反应总有细微的延迟，因此，婴儿体验了从轻微焦虑到恢复平静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延迟也在适度增加（在婴儿耐受范围内），孩子承受从焦虑升高到恢复平静的能力也在增强。如果母亲的反应是恐慌的、甚至因为抑郁而长期缺乏反应，孩子就失去了从体验焦虑升高到恢复平静中受益的机会，孩子也许终生无法控制焦虑或其它情绪的蔓延，孩子的心理组织变得贫瘠，使得孩子们长大后无法与自己共情，也无法经验他人的经验，从本质上来说，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19]。

    正是通过镜映性自体客体的回应，孩子才能够认识他自己以及他的感觉。当孩子哭的时候，妈妈告诉他伤心了、痛苦了，妈妈跟孩子的悲伤或痛苦产生了共鸣。当孩子欢笑的时候，妈妈告诉他那是快乐，而且妈妈也在欢笑。因此，在妈妈的帮助下，孩子学会了去辨识自己的情感。当我们看到别人的情感表达，我们去认识自己是什么感觉，由此，共情使得我们可以辨识别人的情感[20]。

自体心理学将共情放在方法学的核心地位，这是因为：第一，作为研究人类内心生活的深层心理学（精神分析），只有透过共情和内省，我们才可能接近人类的内心生活并收集数据，在此基础上形成解释及理论构建；第二，孩子心理的顺利发展（尤其在六七岁以前）决定性地仰仗其养育者（自体客体）的共情回应；第三，在分析情境中，分析师以共情为基础的理解、解析序列构成了基本治疗单元，这些治疗单元导致自体的重建；第四，无论是自恋的正常发展还是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治疗式修通，其结果之一就是自体共情能力的增强。

 

 

 

 注释

[1] 海因茨·科胡特.精神分析治愈之道.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8页.

[2] 海因茨·科胡特.自体的分析.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第36-40页.

[3] 精神分析治愈之道.第38页.

[4] 精神分析治愈之道.第42页.

[5] Jeffrey Stern.自体心理学入门.中美高级精神分析治疗师连续培训项目论文.2015年.

[6] 自体的分析.第85页.

[7] 海因茨·科胡特.自体的重建.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134页.

[8] 自体的重建.第128，132页.

[9] 自体的分析.第1页脚注①.

[10]自体的分析.第2页.

[11]自体的分析.第209页.

[12]精神分析治愈之道.第144页.

[13]自体的重建.第125页.